姨姨天堂

我是社畜,为什么要讲道德

囹圄

    

     *一共九千九,满篇不知所云  自我解读有 欧欧西预警

      薛洋从荒野间的小径下来,看见金光瑶在尽头等他。

 

      方才下过一场雨,草木的枝头叶间还垂着晶莹的水珠。雨下得不大,堪堪把这少年的头发用水汽揉得熨帖柔软了些,他除了淋湿的外袍,一身单衣更显得身形矫健,行走得十分惬意。

 

       他一路走到金光瑶身边,满眼是平日里那种目中无人的喜气,仿佛从不认识这一个人一样径直走过去。等他的那人也不急,施施然收了一直撑到方才的油纸伞,气定神闲地迈步上去。

 

       金光瑶道:“下来的比时辰要早。有什么好事,看着这样开心?”

 

       薛洋道:“没劲,腻了。这破天气,敛芳尊,你一连把我撂在里头这些天,是叫我和尸体一起种蘑菇去?真是好狠的心!”

 

       两人步伐大小不一,一个率性随意,一个优雅沉稳,并肩而行一段距离,看上去也绝不像谁在追赶谁。

 

       金光瑶莞尔道:“好呀,你是恶人先告状。我上回给到你手上那何家几十口人,教你这几天就给用了个干净,我且没问是有什么进展。都这样任你胡闹了,还要给我脸色看?”

 

       语气轻巧自然,仿佛两人闲聊的只是些作消遣的雅兴之物,正就事论事地讲些道理。

 

       薛洋听了,不以为然,道:“一群活着的时候张着嘴都咬不到老子脚尖的废物点心,炼成走尸就能有什么出息了不成?倒是我大发慈悲,打发他们早点上路,真是费好大力气。”

 

       金光瑶自知与他讲不成道理,便笑眯眯和平日一般打上两句太极,无非是什么“薛客卿当真尽心尽力,回去歇息几日,我兰陵金氏一定厚待“的鬼话。薛洋左耳不进右耳照出,一手揣在衣襟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不知在想什么。

 

       两人行至城镇边缘,烟火气渐重。金光瑶要带他回金鳞台,薛洋停了脚步,突然又有了主意,凑上人身前去,极轻车熟路地摸出个精巧的钱袋。一掂,大失所望地咂嘴道:“这么点?敛芳尊,这儿人多,我叫再大声点,你的名声也就可以不要了。”

 

       金光瑶大笑:”薛客卿将就着买点零嘴吧!转够了就回金麟台,给你好生设了场宴呢。这回可真是囊中羞涩了,我不作陪,你自个好好玩罢。“

 

       说完了,抬脚便要走。此时薛洋却又想起来什么,追上来几步,往他手心里塞了个什么东西。软乎乎的,带着人体温的余热。他反射性想松开,未果,那人攥好了他的手。

 

       金光瑶皱眉,低头看见这是个被雨濡湿了一身羽毛的麻雀,一条腿向奇异的方向弯着,尾羽上沾了点没干透的血迹,让这流氓不知轻重地在衣襟与手心里揉了一路,奄奄一息得像是团颤巍巍的废纸。

 

       薛洋看都不看,塞给他完事,自个儿扬长而去。丢下一句:“给你的。玩去吧,再见!“

 

       金光瑶一个人捧着这团东西,很是凌乱,聪慧的头脑当了机,一时间竟不知道先把它塞哪比较好。薛洋走得只剩下远远一个人影子,又隔着半条街乱七八糟地叫道:“叫他们饭后给我下碗汤圆!“

 

       他哭笑不得,想道:这是什么意思呢?

  

 

       敛芳尊带着个麻雀回了金麟台,捧在手里很是怪异,从袖子里还是衣襟里掏出来更是怪异,他只好与现实妥协着被门生乃到下人的诧异目光所沐浴,脸不红心不跳胡诌道:“薛客卿法门特殊,做引子的。拿下去好生照料,不得怠慢。“

 

       一时间,给这畜生的待遇比送到薛客卿那里去的世家公子们还要好上一番天地。薛洋回来吃得高兴,又一头闷在房间里睡到日上三竿,似乎铁了心要在他这混吃等死到高兴才行。不仅不管死活,连看都没来看上一眼,让人十分摸不着这位大爷是什么脾性。

 

       麻雀的伤腿给人精心包扎了,好吃好喝地用精米泉水供着,装在气派的金笼子里送到了金光瑶屋里头。秦愫见惯了稀奇精巧之物,突然间看见这最普通不过的鲜活鸟雀,竟然也十分喜欢,显出几分爱不释手来,问他道:“怎么突然想起弄这么个小东西回来?“

 

       金光瑶笑道:“你喜欢是最好。没什么,那天下雨,见它从窝里掉出来摔伤了腿,可怜的很,一时兴起而已。“

 

     薛洋翻墙过来找他添堵,听见这话,立刻在屋外头翻了个白眼。

 

      这乡野生物可能是没有一条锦衣玉食的好命,让人好好养了几天,那条伤腿居然因为炎症肿了起来。小鸟瘫了两天,弹丸大的身体热的像刚从炉子里掏出来的丹药,夜里便一命呜呼地去了。秦愫有点伤心,金光瑶在一边看着,最终用妻子的一条手帕裹了这小小的尸首,埋在花坛里一株牡丹下面。

 

       薛洋捧着一盘点心,吃的满身是渣,看热闹不嫌事大地点评道:“仙首葬鸟,真是好景----回头让他们给你编到话本儿里去,流芳百世,哈哈哈哈。“

 

       金光瑶道:“我倒是还没问你。好歹是你给我的鸟,不知道有什么大用处,先让我养死了,这下可怎么办?“

 

      薛洋把点心盘往他的檀木桌上一搁:“这下知道了,什么用处也没有,就是看敛芳尊日理万机辛苦的很,给你找乐子用的。我做事没有什么理由可以说,这下清楚了?“

 

       薛客卿这不算解释的解释可能纯粹是激他火用的。金光瑶想来这人是闲出了病,再待下去迟早要给他找事。正巧近日金光善看几个小族十分碍眼,乃至于家宴上喝到最后摔了碟子,他巴不得赶紧把此人请出去干点活,如此一来又能得上几天安生日子过。只是他没能算到,薛洋把自己活成了大写的祸害两个字,一个沾过他手的鸟也能冥冥之间得了其造化,阴魂不散地扯出一连串麻烦来。

 

       过了些日子,薛洋跟道阴风似的脚不沾地刮回来,十分娴熟地扒着金光瑶闲室的窗户往里面跳。他第一眼便看见这朴素偏僻的小室里头多了什么不寻常的物件。

 

       金光瑶坐在他那张檀木小桌旁边写一封折子,巴掌大的桌面,大半面积让个金光闪闪的东西占了去。是个金丝编成的笼子,极尽华丽繁复,精巧无双,连让里面的东西栖着的都是上好的金丝楠木。那五色灵雀呆在里头,不大不小的一只,黄绿毛色,红蓝顶盖,金眶褐瞳,这样一个名贵的畜生,连用嘴喙梳理尾羽都能流露出点傲慢的派头来。与它那赘余的黄金居所合在一起,若是个没什么眼界见识的人,能被这迎面而来的奢靡之气扑个跟头。

 

       薛洋没有什么附庸风雅的审美,一时间被晃得眼疼,觉得几天不见,金光瑶的审美竟是朝着一个万劫不复的方向一去不回头了。他轻轻巧巧落下来,十分感兴趣地绕着走了一圈。鸟和正主一条战线地同仇敌忾,十分沉得住气,连个正眼都没给这流氓。

 

      薛洋道:“你买的?”

 

       金光瑶头也不抬,手腕不滞,同样是一眼也没瞧他,道:“旁人送的。”

 

       薛洋的“很感兴趣”与常人当然是不同的,实打实地有悖天理人伦,但是他此时把那笼子一勾便转到了手腕上,敛芳尊也仍旧坐在那里,连一个墨点的深浅都没点得出圈,既没制止,也没理睬这人,居然颇得几分姑苏蓝氏某位二公子风采。

 

       薛洋说:“能说人话?”

 

       金光瑶道:“不能。”

 

       薛洋道:“灵力傍身,有涨修为?”

 

       金光瑶道:“没有。”

 

       薛洋转了转眼珠,懒洋洋道:“那便是敛芳尊洞察我心,知道我这些天连日奔波,嘴里淡出个鸟来,特意找了个小牲畜看着办加餐----就是不知道,这玩意能有几两肉,够不够爷塞个牙缝的?”

 

      金光瑶失笑道:“这刚回来的,你可消停会吧。叫厨房用刚打来的秋栗给你烧鸡去,好不容易找来的,要是让你给烤了,我可不知道上哪交代去。”

 

       那日秦愫逗麻雀的样子让个下人看了去,转眼间便不知与谁通了耳目。第二天便有品相上好的灵雀送到两人房里。金光瑶既然不知道是谁的手笔,自然也不敢轻慢,让下人把这小祖宗好吃好喝地供起来。这样养出来的鸟雀,换成人也是金枝玉叶的大家闺秀,性子恭顺温和,十分亲近人,加上甚通灵性,养在宅子里添了不少鲜活之色。秦愫也着实十分欢喜,这出无意间的美事仿佛就没个什么缝隙。

 

       薛洋把这前因后果安到自己那天捞回来的麻雀头上,居然也真被他猜了个八九不离十。他不知轻重缓急地把那笼子举高到与眼齐平,金做的雕花流苏叮叮当当乱摇一气,差点让笼子里的大爷栽个跟头。然后便大眼对小眼地去看那不可一世的鸟,又觉得没劲,透过雕饰的缝隙去看穿着金袍的那人。

 

      千雕万琢的金箔后面,金光瑶被收在这么一个小小的缝隙里,像个尺寸正好的陶瓷人偶,正要搁笔,眉眼弯弯,着实是当的上赏心悦目一词。薛洋把这样一幅景致收到眼底去,也能觉出几分不能道由他人的妙处来,食髓知味地用舌头磨了磨虎牙。

 

       这鸟便真看不过去了似的,细细的喉咙里发出一声愤怒的短唳。

 

    “……我操!”他便突然间叫起来,“这畜生还他妈敢啄我---金光瑶,快把你这鸟拿走,小心大爷拔了它的毛!”

 

       金光瑶啼笑是非地看了他一眼,伸出一手把这笼子抽走,便看不出喜怒地走了。

 

 

 

       薛洋终究是没有真来拔它的毛。鸟笼挂在金光瑶与秦愫的那间寝房外头,他倒真的十分不避讳,愿意在无数个无所事事间屈尊跑来窗棂底下挂着。敛芳尊开了窗户,探头一看,便往往能看见那少年在自个眼皮底下候着,像个天天跑来踩点儿的野猫。

 

       薛洋脑袋顶上有了动静,他那定在鸟身上、真心实意要抽筋扒皮喝血吃肉的眼神一时没收回来,便含着这么个意思对着金光瑶笑了。

 

       况且这黄鼠狼嘴里还啃着一串黑魆魆的什么东西,却一点也不含糊,仿佛真跟过年似的摆出一副可亲的面孔来。

 

    “有福同享!“他道,”敛芳尊,来尝尝呀?“

 

    “成美一片心意,我领会了,“金光瑶轻车熟路地把他的手推回去,微笑道,”是我金家招待不周,还要客卿屈尊降贵,自己去张罗合口味的吃食去。“

 

        金光瑶为人随和,对手底下的东西也没什么挑肥拣瘦的意思。他不讲究这个,但有人送给他鸟,送给他上好的牡丹,送他笔墨纸砚、稀奇物件,他接下来,就能把这一切安置得井井有条,舒舒服服的。但是眼下他站在窗边,往上看是被吓得惶惶不可终日的鸟,往下看是那流氓脚前凄惨化作三两春泥的牡丹,敛芳尊此刻才想起来,这一整间屋子,也只有这头蹲在自己眼皮子底下作威作福的小白眼狼真能说是自己养的。顿时便不想笑了。

 

       薛洋火上浇油,竟然还很惊诧似的怪叫起来。

 

   “ 当然呀,敛芳尊,你是真不肯赏脸。这可不仅是我自己张罗的,还是我亲自捉来、亲自扒皮去骨,亲自劈柴生火,才串成了这样一串呢,“薛洋道,”其他金家人从小不食人间烟火的,认不得这个,合情合理。可您,不应当呀….“

 

       他咬着字说了不知多少个“亲自“,才话音一转,笑容灿烂地道:

 

    “这是烤麻雀呀。“

 

     “…………“

 

       金光瑶木然道:“你前些日子让我养麻雀,今天又当着我的面烤来吃。天下这般大,我是不知道你单拿我找乐子是有什么意思了。”

 

    “这话差矣,你没意思的很,有什么乐子可找? “薛洋嗤笑道,”我那天说要烤了它吃,可既然有你在,你夫人在,看来是遂不了愿了---同样是个带翅膀的畜生,只好先凑活凑活了。敛芳尊,我薛洋说一不二,今天可是给了你好大一个面子那。“

 

       薛洋自己弄东西吃的手艺很是令人绝倒,要是他自己不说出来,旁人可能就要用一种更惊悚的眼光揣度竹签上串的是出自什么玩意了。这一串东西,卖相极差,触目惊心,足令见者心惊肉跳。金光瑶在一堆小动物烤的焦黑的残肢断腿间读出了薛洋散尽了的那么一杯底耐心。顿时,他立刻在内心审时度势的鬼话和一点点窝火中间扒拉开一点地方,素昧平生地找到了和人较劲的乐趣。

 

       金光瑶鬼使神差,想道:我今天要在这看着这小子把这东西啃完。

 

       福至心灵的力量太强大了。薛洋啃了一嘴炭皮,用余光扫了一眼,发现金光瑶挂着一脸刀枪不入、几乎可以说是慈爱的笑容看着他,当即便落了一地鸡皮疙瘩。他烤的鸟肉,上半边焦成了干尸,下半边却能露出泛着死青的一点白,薛洋终究没能下嘴,怒骂一声,将此物便宜了敛芳尊姹紫嫣红的牡丹丛。

 

    “你连个鸟的全家都要宰?多大的人,说出去不怕笑话,”金光瑶同他讲理道,“要真是过不去,我去叫人再找一只来,让你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行吗?”

 

       薛洋要笑不笑地看着他。

 

    “这说哪里话?”他道,“你先前又不是没看见,我捡那麻雀是在野外,不让我烤你的鸟,你哪只眼睛看我动了那畜生一根毛?而今天这一窝,是我在金府自个掏来的,一家子齐齐整整,搞不好下辈子能一起投个好胎。敛芳尊,就您这小人之腹呀,真是……”

 

       金光瑶笑骂道:“去你的吧。”

 

       薛洋跟他一丘之貉地笑了起来。这么一个漂亮的少年,真像个猫一样柔软地屈成一团蹲在水灵润泽的花丛里,就很容易让人忽视了他那身下摆滚成了咸菜皮的金星雪浪袍,衣冠楚楚的部分相映成趣,在这时节也很有几分春光大好的意思。不禁让人觉得,他干什么坏事,也不过是什么拔苍蝇翅膀、给蚂蚱穿串一类的顽劣行当,就算看着残忍,也大可以一笔带过。

 

       笑过一阵,薛洋伸了个懒腰,连吹几声口哨。见那鸟竟然没同他愤怒地大叫,却也并不是很惊奇的样子。

 

       他道:“敛芳尊,您的鸟不叫呀。”

 

       金光瑶道:“吓都吓死了,怎么还会想叫?”

 

    “啊,那感情好,”薛洋道, “一般都说是物似主人形,我看可不像。也是,像您这样算得清的人,要把自己的东西挂在那么惹眼的地方,是要让大家都瞧着都眼红,羡慕起你敛芳尊来那。这可就不大地道了---你看,我要是个野猫,也要寻着声儿找过来的。”

 

       金光瑶缓缓地转着眼珠,目光落在那小鸟住着的气派的金房子上,向下是它金丝楠的栖脚木,像条滑脱了手的丝绢一样,不经意间便对上了薛洋的眼睛。少年的眼珠光亮且黑,嬉笑怒骂的时候经常令人联想起上好的黑珍珠,或是活水的泉眼,寒潭的最深处。可他真不笑的时候,却又什么都不像了。好像他顺着毛捋过去的一头狼崽子,懂得就着他的手吃捣好的肉糜,也能下一刻就咬碎他的指节,兴高采烈地舔起主人的血肉。”

 

   “我这是考虑不周了,”金光瑶问他道,“可有人送我这样好的礼物,我悉心加以照料,让它长成这样一副谁都喜欢的模样,可不是天经地义?让那送礼的人也能瞧见,可不是也放下了心?薛客卿,既然劳你费了这份心,但若是你得了喜欢的东西,是要放到什么地方去?”

 

    “…我?”薛洋看着他,脸上慢慢地露出一点不可置信的神情来,慢半拍道,“……喜欢?”

 

       半晌,他像是得了什么极有趣的笑料,这才明白过来似的笑了个死去活来,直用手去揩眼角笑出来的泪花。

 

    “没看出来,您可真会开玩笑!”薛洋道,“敛芳尊,我不比您这样体面的人物,上嘴唇碰下嘴唇就是个“喜欢”了。像我这样的人,看见像这样人人都觉着好的东西,总觉得要让它开膛破肚毁个干净,我才觉得舒服,高兴!况且这世间我看得上眼的,便是要拿到手的,要让它谁也夺不走才行。若做不到,便是…”

 

   “便是?”

 

       薛洋笑嘻嘻,阴森森地说;”便是挖了看它的人的眼睛,拔了他们的舌头,让他们再不能到哪里去说这东西怎样好。实在不行,我要是喜欢你这鸟喜欢的紧,早就真将它生吞活剥,绝不让一滴血落到外头,自然甘之如饴….”

 

    “你是早忘了,我其实是在问你办法呢,”金光瑶那副泰然自若的笑脸仿佛长在了脸上一样,只是叹道,“听君一席话,实在深有感触。只是我夫人这样喜欢,可不能随便给你生吃了。”

   “就你那些个门道,多搞几只鸟来又有什么不一样?”薛洋叫道,手在脸上粗暴地抹了一把,“唉,只是实在没二两肉,想来也不会多几分滋味---不和你这么多废话,谁真的稀罕一个破鸟!”

 

       话音落地,薛洋便仿佛一时间再没什么扯淡的闲情逸致,风一样翻过墙跑了。金光瑶叹为观止,对着一地狼藉发起了愁。

 

      薛洋丢下的那一只没烤熟的麻雀,可怜极了地躺在牡丹丛里。小鸟的尸体去了头颅,拔了羽毛,焦黑的炭更衬得那死气的苍白触目惊心,使它看上去十分不像是什么鸟雀的尸体,仿佛是个没长成的四肢俱全的模样,若不是太小了,可真像个遍体苍白的死婴。

 

       人走了好一会,金光瑶脸上的笑意才慢慢地消下去,像是盏要熄灭的灯,等到嘴角也落下了,一双眼睛便再没一点暖意,冷冰冰的,一时间再不能靠什么感情烧起来。他叹口气,抬头和小鸟绿豆大,却通透光亮的眼睛对视了会,伸手去换它的食盆。

 

       那衣袖下露出的一节手指,依稀可见新旧交叠的几道细小伤痕。若是仔细看,便能知道是极纤细的细爪造成的伤口,又像是啄伤,才刚刚结起一层小小的痂。

 

 

 

 

      薛洋再来翻他的窗的那一回,是个深秋里落着冷雨的夜晚。

 

      金光瑶沐浴过,中衣外只披着一层外袍。看见他来了,依旧是没露出一点惊诧的神色,只从善如流地给他开了窗户。那人湿淋淋落地,带进来的水汽几乎凉到了骨子里,似乎瞬间便要将屋里头一点倦怠的暖意驱散个干净。

 

       敛芳尊手头边依旧放着笔墨,他平常这个钟点也并不曾歇下,只是此刻看来,不知怎的竟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方才放了人进来,往外支着的窗棂上还挂着那金鸟笼。极讲究的物件,颠沛流离地在风雨中左右晃荡,金箔可怜得叮叮当当乱响一通,也丝毫引不起屋里二位的半点注意力。

 

       那里头是空荡荡一片。

 

       敛芳尊养的鸟还是丢了。他这地方不大,却能一石激起千层浪似的。若不是消息长脚,便像他几间屋子的围墙里头贴满了人口人耳,能伸长了争先恐后去咬那点风声---有说是叫野猫叼了去,或是那鸟太通灵性,不甘于他人屋檐下仅供赏玩,自个展翅高飞地去了。更有甚者,传哪位哪位有头有脸的人物,不知是垂涎还是妒恨,早已有此意在心…这样捕风捉影的话,他关起门来,秦愫便听不到。金光瑶把一整个金府的闲言碎语堵在了一道寝房的门后,而能为了一只小鸟的失踪而真心实意地流下两滴眼泪的,便也只剩他那温柔的妻子了。

 

       湿淋淋的人抬起头来,乌黑的头发浸满了雨水,左支右绌地贴在光洁的额头上。断线似的水珠勾着他脸庞的轮廓往下滑,却显得那有些苍白的年轻面孔更加灼目地好看起来。一张水汽浓重的脸在灯光下照着,那点平常的笑意便碎成了千万点金箔金粉,分外地要闪人眼睛。让人看了这副样子,也绝不能说他一句狼狈。

 

     “…敛芳尊,可怜您了;白日百务缠身,到了这等冷风凄雨夜,竟也没有佳人暖榻相伴身侧…”薛洋真像那么回事似的,慢悠悠捏着调子说道,“着实令人痛心扼腕!为报您平日之恩,我勉为其难,特此来投怀送抱…”

 

       这奸夫说到这里,是真想把上次掉的那一地鸡皮疙瘩回本儿地恶心回来。可惜金光瑶很是刀枪不入地笑了一声,连个过场都懒得再跟他走,可见是真的有些累了。只翻出来件干净袍子扔给他,也没管这小流氓挤着头发衣袍上的雨水,溅了他一桌一地。

 

     “….又想到空手前来,不合礼仪……”薛洋自顾自地拉长声说道,没急着穿那件袍子,伸手探进衣襟翻找着什么,“喏,只好给您带了点薄礼,一份心意,可千万别嫌弃。”

 

      他那只手慢条斯理地探着,似乎故意要吊着人的胃口,可见此时不知吃错了什么药,心情也是极好,很是要有些给自己摸出个宰相肚量的意思,便也愈令熟悉他的人心里发怵,可知绝不会有什么好事。

 

       于是过了半天,薛洋笑吟吟地弓着手,把什么东西倒着扣在了他敛芳尊的桌案上。像是个民间卖艺人变了个戏法似的,长腿一翻坐上了桌角,展手邀他来看那黑魆魆的小东西。

 

       而那东西被雨水浸得遍体湿透,泥泞染得浑身脏污,几乎看不出什么形状,只半天才细微地起伏一下,让人知道这是个没几口气的活物。任多少人看了,也不能把它同仙督夫妇屋檐下那金笼中的灵物联想到一起。但也只消一眼,金光瑶便心知肚明,目光从那虬结乍起,已经没了原本颜色的羽毛上收回来,便猝不及防迎上了薛洋的眼睛。

 

       薛洋弓着背,一手撑在脸颊上,手肘枕着自己盘起来的膝盖,居高临下地坐在一边,一双极亮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见金光瑶回过头来,又懒洋洋眯起眼睛对他笑了。一时间,金光瑶近乎恍惚了一下,以为他下一秒还要舔一舔自己的手背。

 

       现任仙督小时并不曾住在大户人家,他寄身于勾栏之下时,见过女人在后厨养起来的猫,脾气十分喜怒无常,却喜欢在半夜三更给主人叼来血淋淋的战利品。他那时候跪在阴湿的地板上清理一地狼藉,看见那猫咪蹲坐在一旁看着他,一双眸子在黑夜中亮的像是磷火,在女人惊慌失措的尖叫中仍旧倨傲地昂着脖子,仿佛地上泛着血腥气味的尸体便是世间的一切,只是郁闷于得不到什么人的欣赏,便不可方物地过来舔了他残留着血迹的手指

 

       多年以后,这段并不怎么值得勾起的回忆涌上心头,惹得他很是古怪地眨了眨眼睛,好像方才被雨水打湿的手指有股别样的湿黏感触。短短的一刹那,经不知今夕何夕

 

       于是金光瑶笑了,虽不知道他爱听什么,便也只不咸不淡道:“我以前倒是不曾听说,薛客卿还有喜欢到处捡东西回来的癖好….”

 

    “我普度众生,你不知道的可多,”薛洋恬不知耻地叹道,伸手一指,“……唉,可怜呀,真是可怜……我想,您这大善人和我不同,总能有些办法的。看看,这是死是活?”

 

       金光瑶叹了口气,一只干净白皙的手丝毫不嫌弃脏污似的,极轻极缓地抬了起来,不带丝毫重量地去抚它凌乱的尾羽。他近乎细不可闻地说:“哪捡到的?”

 

    “掉在你自家屋前面那,”薛洋笑道,“这么大的雨,啧啧,是拼了命要飞回来呢。可惜现在,这翅膀折了,腿也断了一条,这下可不能给你长脸摆谱了。叫你那位看见,指不定…”

 

       他有意停顿了一下,也就是同时,金光瑶瞥了他一眼。心知肚明的半句话没说出口,散在了还带着凉意的空气中,添了些说不出道不明的意味。

 

       这哪里是腿断了一条,那一团衰败毛球似的东西微微颤着,简直分不清楚肢体与羽毛。若是仔细看,方能分辨出小鸟纤细精巧的细爪仅仅剩下一只,另外那一条竟是从根部生生消失,留下一个肿胀发黑的裂口,遮掩在枯枝一样的羽下,可称得上是触目惊心。

 

       不知它能不能重拾往日的光鲜,也不知这一身脏污是否还能洗的出底色,可它终究也是回来了。

 

     “回来可要干什么呢?”薛洋晃荡着一双长腿,漫不经心道,“现在这个样子怪教人伤心的,敛芳尊,既然给您找回来了,便是您看着办。依我看倒是不错,这下给它敷上药,再养好了,也没法再往哪跑了,只是大家看了唏嘘罢了。您夫人心那样软,也不会嫌弃这个模样,是不是?”

 

      金光瑶极温柔的动作停了停。他低头的时候,手底下那只鸟用透亮的黑眼睛看着他。兽类的眼睛不比人,没那么多弯弯绕绕的东西让他看。鸟的眼睛那么小,仿佛只盛的下一个他,金光瑶便一动不动地让它看着。

 

       就像他前几日时细心地给秦愫揩去了眼泪,他那小小的妻子忧心了许久,想了许久。最终仍然是红着眼圈对他笑了。

 

     “或许它也是飞出去了,”她道,“外面那样大,金府…金府虽然好,也或许是太憋闷,让它觉得呆不下去,便走了。要是这样想,总觉得也没哪里不好。”

 

       她说这话的时候,仿佛是什么都没在想,也仿佛只是过于纯粹地看着她的丈夫,除了装下一个他,便也再不剩下什么。

 

      “……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金光瑶看着它,仿佛是问它,问薛洋,也仿佛是自问自答,若有所思地轻声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呢。”

 

       说完这一句,他便释然了似的。敛芳尊平日用来执笔的食指轻柔地摩了摩小鸟的后颈,就如他往日喂给它精细的吃食后,便带几分戏耍的意思,等它亲昵地用喙来蹭他的指尖。

 

      小鸟因气力流失而有些迷蒙的眼眸亮了亮,而没等它抬起颈子。那素白优雅的指头便猝然收紧了力气。那平日逗着它,宠着它的人再温柔不过地掐住了它细小的喉咙,一点点向皮肉里收紧。在庞人看来,敛芳尊也只是伸出两个指头小心翼翼捏着了它的头颅,仿佛正细心地查看是否有伤处。

 

       那双透亮的,豆大的眼睛,也只好一直睁着到了一点点归于黯淡的时候。那温热的薄薄一层血肉底下的骨头似乎是过于精巧细致了,乃至于半点折断的声响也没传到谁的耳朵里去。这小鸟便到死也终于是没叫出来,悄无声息走到了最后。

 

       待敛芳尊把那破布一样的东西扔回桌案上,再也不看它一眼的时候。薛洋才终于笑出了声。这一时半刻的沉默对他来说已可以说是十分难得,他便像个得了糖的孩子一样,显出了满脸毫不遮掩的喜意。

 

        于是他想都不想,便再理所当然不过地捉着了金光瑶方才那只掐死了鸟的手,像是对待什么宝物一样反复翻看把玩着。他将那就男人而言并不很大的手掌摊开展平,见敛芳尊细白的漂亮皮肉上染满了污渍与血迹,也全然不嫌弃,不着急给他拭去,只让这泾渭分明的景象暴露在夜晚的灯光下。

 

       “……当真是百闻不如一见!今天可算是长了见识,”薛洋轻声道,言语间带了些喜不自胜的意味,“敛芳尊,您这副心肠可真不知是什么做的。薛某输了,佩服!”

 

       金光瑶任这流氓的爪子搭在自己的腕子上,十分大度地让他玩去。就是这时候,他也依旧坐得很直,不显半分疲态,便抬头去看薛洋那双淬过火一样黑亮的眼睛。

 

     “是有哪点不合你心意?” 他便也笑道,“这可是言过了,仍是比不上薛客卿……这副脸皮的一星半点那。”

 

       薛洋的拇指在他掌心刮了刮。金光瑶用言语反击了一回,此时又觉得让这小登徒子占了好半天便宜,做的依旧是个赔本生意,自己是也有资格文雅些地动手动脚的。薛洋的下巴在灯火下苍白得熠熠生辉,勾出了一个极好看的弧形。于是他也便很是自然地勾了上去,缱绻地搔了搔他的下巴。

 

       薛洋哂了一声,要笑不笑地眨了眨眼睛,很乖巧地让他摸了。只是又伸出一手,扣住他的腕子,并不拿下来,只加了些力度,仿佛让他维持着这个姿势去捧自己的脸颊。

 

       金光瑶的手指带着些凉意,掌心却带着点温和得恰到好处的热度,和他的人一样,让他被冷雨打过的脸皮很是受用。这个过于亲昵了些的姿势是该再近一些为合适的,于是他也就真这么做了。

 

    “敛芳尊,你可曾想过没有?”薛洋想了想,又凑上去,问他道,“我那天……为什么要捡一个麻雀送给你?”

 

       金光瑶挑了一下嘴角,上面挂着一点供人采撷的笑意。他那瘦而挺拔的脖颈整个暴露在了他的眼底下,苍白得几乎能看见底下的血管。薛洋用指尖捞着了几缕掉下来的细发,温情十足地替他别到脑后去。他冰凉的指尖有意无意掠过那人皮肤的时候,那喉结极细微地动了一下。

 

      薛洋把脸庞埋到了他的脖颈后面,依旧是笑着的,一双眼睛却极冷,仿佛将所有的温度都分给了嘴角与话语。他便伸手扣进了金光瑶那只手的指缝间,让紧密贴合的皮肉匀一点可怜的温热给他。

 

      如此这般,他也再也不便回头去看此时的金光瑶是一副什么表情了。

 

    “因为我看见那只麻雀的时候…”

 

       静谧得只剩雨声的房间里,薛洋十分惬意地趴在他的耳边,懒洋洋地道:

 

      “……那天正下完了雨,我看它躺在草丛里,摔折了一条腿,可怜的很那。”



没了!看到这里,十分感谢,我们以后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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