姨姨天堂

我是社畜,为什么要讲道德

牙痛先生(三)

*今天是回忆杀专场





    A没有咸鱼翻身,他当晚就发了高烧,病中的热度让他又回到了一切开始的那个夏夜。


    至少在那一刻,A绝无一丝后悔的念头。他喉咙嘶哑,大脑空白,四肢绵软无力,但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充实。将自己交付出去的这一行为让他获得了前所未有的一切,且没有收到任何负面的影响与攻击。A的人生迎来了有生以来最耀眼的光明,他有一些晕头转向,但这种晕眩并不是说他变得趾高气扬、自命不凡,A开始想:也许事情本该就是这个样子?我错了,我心知肚明自己拥有怎样的才华,本就不该将它藏进黑暗的木箱里去。我不在乎外界的评价,可我要堂堂正正走到太阳底下去接受所有人的目光,唾弃与嫉妒是我应得的,喝彩与赞美也是我应得的。


    等几位学长披着荣光离开,给他留下几位与A同年的伙伴替补空缺。A龙袍加身,终于明白了穿山甲这种珍稀濒危动物为什么要整天不见天日地钻土堆。A去食堂打饭,身后永远有人窃窃私语:啊!是A!赶快拍照。A吓得连鼻孔都不敢掏,半夜戴着口罩去买水果,觉得老板的眼神百思不得其解:就算学校水果卖得黑,抢劫倒卖又能有什么前景呢?这种日子持续了月余,A整日和剩余的社员没滋没味地在空教室里做日课练习,然后有一天,有个背着贝斯的年轻人K敲开了活动室的门,看着A说:您好,A学长,我看过你们的配置,请问现在有人预定要补贝斯的空缺吗?


    K沉默寡言,弹得一手好贝斯,比A还要小一届却稳重可靠,三个问题中能有两个半把A问得哑口无言。A五体投地,很想说:好的!请您来当这个队长吧!但是转头一看K黑压压只看着自己一个的眼睛,就觉得喉咙发堵,跟个旧社会的穷苦父亲一样,被地主压榨得每天都想上吊。但是回家看见儿子点着油灯看书,就想:不行啊,耽搁什么也不能耽搁娃。


    K丝毫不知道自己就是这个苦命的娃,却能看出来A疲于奔命,很多事情都做得事倍功半。于是K单刀赴会,找到A直言道:A学长,您没有必要做自己不擅长的事情。我也组过乐队,虽然没有一点成就,但除了创作的一切事务都可以交给我来做。这没有什么不妥的,我既然来到这里,就该明白我最擅长什么就该去做什么。K说:我不是倡导人生来而平等的理想主义者,恰恰相反,畜生生来都是要给人吃的,人有什么脸说人没有三六九等?事已至此,没有回头路了,我们不愿再回到尘土里去,就算只有您发光发热也好,我们总能拥有一些火种的。这不是奉承,而是必须看清的现实,请您考虑一下吧。


    A被他找到的时候正穿着大裤衩子和室友撸串,两个人当场被他这一番露骨的剖白震住了,室友咬到一半的肉串啪嗒一声掉到了地上。A嘴角沾油,眼睛茫然,半天以后递给K一把肉串:你也来一点?


    K小的时候听过这样一个故事:讲的是一个青年为一群孩子变戏法,找来一只麻雀,用蛋清把金叶子粘到鸟的翅膀上去,用胭脂抹红它的头颅,将金箔洒满它的全身。然后把鸟抛到空中,麻雀慌不择路地飞走了。孩子们叹为观止,说:这是凤凰!但麻雀惊慌未定地飞回到它的巢里时,它的雏鸟们却都不认识它了,叫道:你是什么?你是怪物吗?我们的母亲在哪里?说罢便群拥而上,把麻雀的所有羽毛连同黄金都撕扯掉,让它赤裸着坠落下去死亡了。K曾经品学兼优,在一个学风严谨的高中里组建了乐队,在学校中甚至小有名气。每个人都与他说:你很有才华!于是K不再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好学生,他选择这所音乐学院时,很多人都说不上是可惜还是庆幸,K从未因为这个选择后悔过。但在他奋力排开拥挤的人群,只为在浮沉的海浪中将A的声音听得更清晰一些时,那个人高高在上,歌唱的时候眼神从不注视任何人,他不在任何地方。K恍然大悟,想:原来我就是这只金麻雀!


    K曾经做着与这世界上千千万万昙花一现的校园乐队相同的事情,与伙伴们凑钱买来古旧的碟片,去逛琴行与CD店,大骂投机取巧的选秀节目或者食古不化的民谣,苦苦练习只为了在校庆上出尽风头,梦想第二天桌肚里能掉出两封带着香风的信……K也唱过自己或伙伴用简单旋律写成的歌,当时他想:歌是什么?歌就是谱上了旋律的故事,旋律又无非是音符不限量供应的排列组合,总有一天会山穷水尽。平凡人有平凡人的故事,伟大者的波澜壮阔是我们所不能及的,可这种歌唱的本事也已是绝大部分的人所做不到了的啊。直到他遇到A,他过去的一切便被轰击至粉碎了。K恍惚了,怎么会有如此之近地灼烧着人的太阳,这样的人是真实存在的吗?他是确确实实存在着的!我被这火烤热了,我再也不要回到潮湿的井中!


    在K接管了繁杂事务后的一个学期,他们已经在校内唱过三场live,A原本以为自己已经到达人生巅峰,没想到这远远不够。A被过于狂热的追随者追得屁滚尿流,一口气旷了三天课,贴着墙根儿对K说:我的大学生活要被你们毁掉了!K一笑而过。A就好似一个拧开就能流出滚烫黄金的水龙头,且取之无尽,用之不竭,请问还有什么道理让它静默到生锈?


    而A放浪形骸的表面下藏着一颗永远不安的心,他对所有看起来坚不可摧,光彩照人的事物抱有本能的不信任感。K再次对他说,这样不够,我们需要更多来站稳脚跟,您不能写出更多的作品吗?这个时候他觉得应该站出来做些什么,于是A有意地不让他们接触A接管乐队以前的作品,注意自己不要产生任何发号施令、权威性的举动和话语。A说:学长把乐队留给我,不是让我把所有东西据为己有的……你们就不说些什么吗?我从来没有创作出过完美的东西,只不过捉住了大海中的一朵浪花,难道你们就见过这一滴海水吗?


    K心想:这谈何容易!盲人生来目不能视,拥有的感官相当于用后脑勺去看东西,健全人却要蹲下来对他说:你为何不知道红是红?绿是绿?K没有费劲去同A鸡同鸭讲,他想了一个两全之策,向A讨来零碎的和弦,把它们作为一首全新乐曲的龙骨,为它们拙劣地注血添肉。其余伙伴磨练技艺,K私下里写了无数这样的曲子,把A的几首成名作看了无数遍直到拆吃入腹,其中有的已经高度接近A本人的风格,A的风格变成了整个乐队的名片,甚至连A的社交账号也是由K在打理,他每天都会写一些今日的动向,练习片段,新作预告……A在大众眼中逐渐由一个单薄影子变为了一个团队。K一天比一天娴熟,他从这样的刻舟求剑中逆流而上,直到有一天,他放下笔,心中有一个人按在那根弦上,不轻不重地一拨---K屏住呼吸想:我到达他当初丢下剑的那片水域了。此时的我能不能站到他的身边去?


    K带着改过了无数遍的手稿去找A,这个时候的A跑到了学校的交响乐团里。聚光灯圈出一片被光浸润透了的红木地板,A身边花团锦簇,正在一群黑天鹅似的漂亮乐手中间歪坐着学拉大提琴。有个穿抹胸礼服的女生托了一下A的手肘,A斜着脑袋,随口说了一句什么,几位黑天鹅立刻笑成了一枝头乱颤的黑海棠,A从阳光漏过花枝筛出的斑驳影子中间向K散漫地瞥了一眼,看到K的瞬间那眼神便清明起来。可是就这么一眼,K却觉得呼吸困难。


    K喉头发堵地想:他怎么能………随即又被自己吓到了,A要做什么怎能由自己置喙?一种浅淡的不安飞快地掠过K的心头,转眼就消弭无踪。等他意识到,自己已经被A招呼下来,两个人坐在观众席看起了交响乐团的彩排演出。结束以后,A对K说:正巧今天你来,我也恰好有事情要对你说……A深呼吸,装作不经意似的说:我要出国进修了。


    K大脑空白了,他顺着A的话思考,又与平常别无二致地说:什么时候回来?


    A看上去很有一些愧疚,但从K的角度看过去,A坐在红天鹅绒的靠椅里,幕布拉起后的黑暗把他的所有光芒都收敛了起来,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轮廓。A唱歌时的声音十分有辨别性,有一种介于金属和绸缎间磨砂的磁力,但是此时轻而缓的话音却空洞极了。


    A说:也许以后我依然会回国,也许不会回来……这段时间我思考过了,到了现在这个阶段,你们完全有能力撑的起来这个团队,我不该永远挡住你们自己的光,这个时刻或早或晚都要到来,你们本就该有更多的选择,学长给我留下这支乐队,到了你们的手底下就该有不同的色彩。我以为自己离你们远一些,你们会有更多时间思考自己想要什么,现在看来是我没有尽到责任,没有给你们指引过方向,我不是一个好的领队……那我就应该把它留给你。


    浓稠的黑暗里面,A低头扭过身体,伸出双手握着K的臂膀,看着K同样一片模糊的脸说:谢谢。


    K十分想大叫,他想说:不是的!!不是的啊!!!一块金子同一河床的鹅卵石躺在透明的溪流下面,有一天被淘金的人掘走,金子对鹅卵石说:我走了,下一个淘金的人看得到你们,他总会再来的 。这怎么可能?怎么会有这样讽刺的话?他怎么能用这样温和而愧疚的表情说出如此让人痛苦的内容?K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他要谴责A:您说没有为我们指明方向,可生活在黑暗里的人第一次见到光,除了跟着它走,我们还能辨别其他的路吗?你抛下我们走了,凭借那一点小小的火星,我们根本去不到任何地方啊!人们看着凤凰向着天边一去不复还地飞走了,此后这天空还能容得下其他的羽翼吗?但K什么都没有说,他仅仅是在背后伸出一只手,把被汗水浸透的纸张揉皱成一团,塞在了裤兜里面。


    K说:请问A学长,您出国要进修什么方向呢?


    A诧异于他话题的转换之快,说:爵士乐。怎么了吗?


    K说:没有。谢谢您,什么都没有。


    K回去的路上丝毫没有记忆。他回去后反复地听着A自几年前直至到最近的所有曲目,着了魔似的一遍一遍求证着自己心中的那个猜想。午夜时,K卸去了全身的力气,安静极了地想:我被骗了,我一直以来都被骗得彻彻底底!摇滚乐只是A千万条臂膀中的一条,只不过是第一个邀请A的人只看到了他的那一面,而现在他将摇滚乐作为了甩脱我们的壁虎尾巴……没见过万花筒的人看了那一面绚丽的色彩,便认为这是天底下最美的图画了,怎么会想到去转动他呢?如果不是他们这些自欺欺人的俗人绊住了A的脚步,叫喊着:请施舍给我们一些才能吧!让月亮也发出有温度的光芒吧!A又怎么会停下脚步,陪他们玩这样一个自欺欺人的游戏……既然我们从头到尾就逃脱不了茹毛饮血的命运,我们就注定只能目送普罗米修斯远去……K想:那个黑暗晦涩的谷底又在呼唤我了,可我不能白白地走这一遭


    没有人知道K这一晚上是如何度过的。第二天一早,K便印了四份曲谱分给其他的伙伴,对他们说:A学长过些日子就要去国外进修了,这件事他还不想影响大家,就没有公之于众。这首歌是学长送上一届前辈毕业时所写的,其中有了一些变动。希望大家都一定照着曲谱吃透练熟,马上就是A学长还在的最后一次告别live,我打算在安可时让他来唱这首具有纪念意义的曲子…直到公演那一天,这都是保密事项,请大家千万不要对A学长说漏嘴。


    到了演出的那一天,他们恰好接到了当地一个小有名气的音乐节邀请。他们每个人的名字都镀了金,打着“十年间前所未有的天才校园摇滚乐队”旗号,场面前所未有的火爆。A功成名就,却要暂且退隐江湖,这种缺憾意味点燃了人们心中的最后一根引线……校园乐队总会有这一天,可就算是缺憾也要美得出尘,这种残缺可以理所当然地去谋求更多的关注与爱,当A的身影出现在色彩勾兑的灯光下时,迎接他的是要将他吞没一样的疯狂浪潮。这是一场毫无退路的狂欢,A的音乐中天生有着这样一个特质:我的音乐不是为了让你感悟到什么的,忘掉你自己是谁,忘掉你的一切,你只需要看着我!欢迎来到我的世界里面,你不需要再想着任何其他的事物!K在过于耀眼的光下眯着眼睛,弹着贝斯看着前方那个身影想:我也只是其中的一份子罢了。


    于是在最后的最后,A听着仍然狂热的安可声,回过头来说:这可怎么办?他这种真心实意的烦恼激起了一片笑声,因为其他成员早已做好架势,K定定地望着A说:学长,您当真不知道吗?这个时候当然要唱那首歌……他的话音像一滴水,飞快地消融进了激昂的前奏里面。


    A片刻后才辨认出了这是他决定来到公众下后写的第一首曲子,甚至有一些不知今夕何夕,他歌唱的时候不由得想:当初的学长离开时也是同样的心情吗?我就要走了,要挥别这种被欢呼和灯光占据的气氛了,可他脑中一片空白,没有任何成形的情感,这种白驹过隙的感伤还没来得及被抓住就已经溜走了,而现在是间奏,还可以喘息……


    但A脸上的笑容马上便僵在了脸上,他甚至怀疑起了自己的耳朵。他每一笔精心添作华章的乐曲急转直下,进入了一条全然陌生的湍流,而措不及防跌入水中的人只有他一个人,每个人的演奏都配合无间、天衣无缝,A想大喊:快停下来!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感到奇怪?为什么你们还要欢呼喝彩?快停下来!


    因为如果将这些A本身一无所知的旋律收集起来,每一个听过他们的人都会说:毫无疑问,这就是A的风格……你为何不唱?这难道不是你的音乐?每一个音符的组合,所有的匠心所在都与A的手笔如出一辙,K花了自己的全部心血来写下它们,替换掉了原有的副歌,没有任何人会听出一丝不谐和音,然后他把曲谱交给了除A以外的所有人,这个大胆而疯狂的赌博成功了,而此刻他想:我终于拿您要抛弃的东西疯狂地反击了您。


    A的嘴唇颤抖着,灯光将他的脸映照得毫无血色。越来越多的人发现到了异样,直播的摄像镜头依旧对着这场闹剧,但他们却只以为A在为离别而感伤,无法抑制哽咽……这种空白的沉默犹如一个难堪的污点一样蔓延开来,一秒过去,两秒过去……时间就这样流逝过去,直到演奏停止,A依旧没有发出任何声音,镜头和无数双眼睛记录下了这一切。


    A失声了,他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学校,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却也没有像外界所知道的那样去进修。他一个人呆在房间里过了许多天,才隐隐约约地想通了一些道理。时间会慢慢地尝试治愈一切,他没多长时间便能自如地讲话、微笑、弹琴、做所有正常人能做的一切。又过了一些时间,他甚至可以唱歌与创作,只不过永远不能唱出自己过去到现在的一切作品,也只能进行粗制滥造的创作。每当他开口想要唱出自己谱写的曲子,便感到回到了那个被一切抛弃的时刻一样喉咙发涩,舌头干枯,空气不再穿过他的声带,这种努力的尝试一次一次地只能由冷汗和干呕收场。慢慢地,A接受了这个事实,他无法歌唱就如同聋子不能听音,盲人无法辨物一样,成为了理所当然的现实。


    A从此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这种传奇式的陨落引起了轩然大波。他再也没登上过自己曾经拥有过的那个账号,有关于他患精神病症或抄袭营销的猜测层出不穷。A甚至自己也想道:是不是从来就没有什么A?这一切都是谁一场大型催眠的结果,我从没有拥有过什么才华,而现在这场梦终于要醒了。A没有再去打听过当初的伙伴们的行踪,直到今年,A才从别人口里得知K毕业了,回到家乡做了一个小小的音乐老师,没有任何一个人会知道他曾经拥有过这样一段岁月。


    A在周而复反的高烧中反复回到那个不愿回忆的时候,他浑身滚烫,却又出了一身冷汗,痛苦得如同被投入沸水中的虾子。他想向虚空中仿佛看着他的那个存在大喊:请放过我吧!我不愿再写了,我愿意此生再也不开口唱我自己的歌,我不会再成为任何人,我不会再失去任何事物…..求求你走开吧,我不愿再受这份痛苦……


    于是那虚空中仿佛真的生出了什么事物。A看见了K面无表情的脸,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K的影子摇晃着,与月光交相闪烁,变成了黑白相间、发着荧光的琴键,然后琴键也消失了,只余一双比月光还要白皙的双手,那双手缓缓伸了过来,A以为它们要扼住自己的喉咙,而这双手却停住了。


  “真的吗?”


    那双手之上,拥有B面孔的人温柔地问道。


    A睁大了迷蒙的双眼,再说不出任何话来,他微张着嘴唇,吐出一口带着哭泣尾音的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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